母亲去世转眼已经三年了,这期间我一直想写点纪念文字,只因慵懒成性,总提不起笔来,真是罪过!
其实很多人不知道,她只是我的后母。常言道:六月的日头,后娘的拳头,但凡后母大抵都是恶煞形象。然而在我心中和笔下,后母虽非大爱无比,也绝非冷酷无情,她对我的养育之恩,值得我深切敬重并永远怀念。
其实母亲是个苦命人,她的前任夫君是一位土改干部,死于一场灾难。一个狭小的会议空间有人抽烟引燃墙角的火药桶,多人罹难,活下来的也成了丑八怪。
生母早逝,家境贫寒,我的童年千疮百孔,受冻与挨饿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五十年代的偏远乡村,生活依然原始。没有鞋穿折磨着我的童年。皮鞋胶鞋不是穷人所敢想的奢侈品,塑料这东西还没听说过。在农村,庄户人家除了布鞋,便是草鞋,我最早学到的生存技艺便是打草鞋。冬天下雪去上学,没有袜子穿,就用棕片包了冻伤的脚片子塞进满耳草鞋,一瘸一瘸地走在泥泞的山道上。到了学校,有妈的孩子拿出布鞋换脚,我脱了脚在自带炭火的竹烘篮上烤干再裹上。终于有了一双长到膝盖的棉线袜。穷人的穿法是先将线袜剪开袜底,然后缝上布底,这样一双袜子就可穿上一年。我难得有双袜子,可没有人给我做袜底,过不了几天,脚趾头便从袜底悄悄钻出来,像乌龟的脑袋,余下的时光袜子就成了护腿。一到隆冬,脚后跟冻裂成鱼嘴一样的豁口,满是脓血,每走一步路都疼得呲牙裂嘴。晚上脓血与袜子沾在一起脱不下来,只好用温水浸泡。烤化的羊油或凡士林是土法敷冻疮的药,然而不能治愈,只能让其软化,少些痛苦,我便在这年复一年的痛苦中长大。
大办钢铁的日子,乡亲们丢下农活去炼钢,结果钢没炼成,山上的树全被砍光。农田没人种,自然没得收。大家去公社吃食堂,食堂吃空,锅里没有,碗里也没有了。老鼠们跑三天累死也找不到一粒粮,全去野外啃树皮谋生去了。我和姐姐把全天的工夫都用来找吃的,在田间地头刨野菜,从装过粮食的木桶缝隙中抠出遗下的一粒豆子,一粒苞谷,放在煤火堆上烤了吃。饥饿,是那个年代的全部烦恼和记忆。
想当年,母亲走进我家确是有些勇气:上有双目失明的老母,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,那年月,养活这一大家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。然而,“母亲”是个伟大的字眼,她的全部内涵就是爱。母亲那时年轻自由,了无牵挂,有大把的青春可以随意挥洒,她根本察觉不到一个孩子有怎样孤苦的内心。因为年轻,如何做母亲,她还在修炼和学习。
小时候我也不是让大人省心的主,主要劣迹是好吃懒做。饥饿使我变得嘴馋而贱。饥馑年月,煮碗面条算是待客的好东西,家里来了客人,我便守在锅边,觊觎能分上一杯羹。真是太丢人了,母亲喝斥我滚一边去。于是待他们出工了,我学会了偷吃。我每每从一捆面条中抽出十多根,她根本发现不了。直到有一天,一小段遗落在灶台上的面条出卖了我,母亲火眼金睛,我的丑行立马暴露无遗。
每逢过年,家里总要做醪糟,我们那叫米酒。没有米,就用玉米大麦小高粱之类。母亲把米酒用坛子装好放在她的卧室,来了客人或是没工夫做饭的时候就吃上一碗。那算啥好东西?搁现在我看都不看,可那时成天就记挂于怀,找机会偷吃。又不好好吃,总像老鼠一样在米酒中打洞,专滗那化糟的汁水。她很恼火,索性把房门锁上。
文革初,我十多岁,学校停课,我还不会田间劳动,父亲安排我在家打猪草做杂事。我三山五岭乱跑,到山上采野果,到小溪里捉鱼,每天几乎都要跑遍山寨。猪饿得嗷嗷叫,拱开圈门吃了队里庄稼,有时贪玩忘了做饭。父亲忍无可忍,直打得我杀猪般嚎叫。斑斑劣迹罄竹难书,换作亲生母亲也会一天打十回,她却宽容我,从不对我下手,也不像别的后母那般咬牙切齿地咒骂。
母亲很聪敏,能做一手好茶饭。我们生产队从老资丘大地主家改嫁过来的秦家大妈会做豆瓣酱。如何把蚕豆加工成豆瓣,如何用黄金条叶让豆瓣发酵出金黄色的霉粉,如何用林檎树叶桂皮椿树皮熬出美味的汤汁浸泡豆瓣,如何罩上蛛网放在六月的骄阳下曝晒直到豆瓣溶化,选料、配比、火候皆有讲究。那是一门精细的手艺,她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村里女人。母亲心灵手巧,一学就会,过往的粗茶淡饭便有了滋味。
母亲没多少文化,只在扫盲时上过几天夜校。村小高老师白天教我们,晚上教村里文盲念书。那本蒙学读物叫《今古贤文》,开头是“今古贤文,推陈出新,言近旨远,喜见乐闻”。昏黄的油灯下,高老师眯着近视眼一字一句地教,我跟着她去夜校,也背得了书里不少内容。母亲有时也带我去走她的亲戚,当别人夸我聪明有出息,她便有几分得意,像有人夸她家的小狗。
母亲的母性被真正唤醒是在她做过祖母之后。我的女儿小时候跟她生活过一阵子,成天像个跟屁虫,一刻也离不开她,孩子被宠得不成样子。
母亲一生很少走出过目力所及的大山,我进县城之前,她从没到过县城。父亲去世后,她欠孙子的时候,凭她夜校识得的几个字,学会了自己买票,搭车搭船,一年总会到县城来上三四回。到了秋天,庄稼收割了,田里的事忙得差不多了,她把夏天为我们准备的干菜南瓜皮干豇豆之类,还有柿饼菜油腊肉等,收拾几大包。第一次是背个背篓,车上船上不方便,背篓人家还要收费。后来改用一个大行李包,她扛着大包上车下船的佝偻样子让人既好笑又心疼。
那些年,老家里的事全由母亲独自打理,她把那几亩地和家里事务弄得井井有条,小土地似乎年年丰收。除了种地,她还喂两头猪,跟我们喂一头,她自己留一头。那两年,全家生活都靠我一个人的工资,是她的倾情付出让我渡过了难关。有一年,一群蜜蜂也不嫌我家穷,举巢迁入我家老碗柜,母亲细心管理,孩子们又有了蜂蜜吃。村里班车发班早,冬天天还未亮。每次回家返城,她都是半夜起床做早饭,然后大包小包把我们送上车。班车转过山梁,早已消逝在她的视线尽头,她依然站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呆。
为感激母亲的真情付出,我写过一篇《又是一年菜花香》的散文。
电视台拟制作成一篇电视散文,想请母亲友情出演,这样会更真实感人。我在高家堰一个亲戚家物色了现场,她做饭,洗衣服,打菜籽,背菜籽,一个连摄像机都没见过的人居然毫不怯场,演得本真自然,滴水不漏,摄影师傅直夸她有表演天赋。她演绎的就是她自己的生活,当然本色。节目播出后,好评多多,那些镜头资料常被其他节目借用。
父亲刚去世那几年,因为寂寞,她耽上了白酒。但不是一顿一顿地喝,而是有事无事咂一口,恨不得把个酒壶别在身上,一天到晚满嘴酒气,眼是红的,脸是肿的,说话走路都不利索。可无论怎样相劝,她就是听不进。直到有一次喝了酒上山弄柴,结果把腿给摔折了。请一位乡村郞中医治,差点搭进老命,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伤心欲绝地恸哭。经此一劫,白酒彻底戒掉了。尔后,她恋上了啤酒。尽管这之前说到啤酒,她脸上会立马作受酷刑的痛苦状,脑壳摆得下露水来:“残水(潲水)一样的东西,有什么喝头!”她喝啤酒的嗜好持续了好些年,家里空易拉罐有一腰盆。自改喝啤酒,她精气神就好多了。
岁月会磨蚀一切,千年大树也有枯萎的一天。人生本来短暂,母亲晚年的幸福时光一晃而逝。最后几年,她的生命加速老去,健康每况愈下,走路常常摔跤,有一次把头摔破了,缝了十几针,差点见了阎王。她耳聋眼花,腿脚不灵便,大脑反应迟钝,早已看不了家,房子被人家抬走了也不知道,好在家徒四壁,没多少值钱的东西。平时我总会给她足够的零花钱,可她节约成了习惯,从不乱花,不用就攒在那儿。
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藏在衣柜底下的几千块钱不翼而飞了。请人报警,派出所来问过一回,没有下文。村里就那么几个人,早晚相见,谁好谁坏,心知肚明,可乡里乡亲,又有谁会去指证?对于她,这不是个小数目,以往,她会大闹一番,起码也会骂得偷窃者脸上无光。然而这次她异常平静,处之泰然,没有怨恨,没有忧伤,她已无欲无求,心怕是早如枯井了。
我住的是私房,曾想过把她接到县城来,让她单独住上一层,平时有个关照,儿孙们在跟前也是个乐趣。和她谈过一两回,她坚决不肯。她想法很多,她怕火化。她常说,那烧了有多疼!她的墓碑早已立好,她怕死了回不到家乡去;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怕和我们相处不好,到时候进退两难。舌头和牙齿相处再好有时也咬上一口,亲生的不一样,吵几句无所谓。可老人心思窄,弄不好会闹出什么事来。
她的担忧并非多余,我尊重她的选择,决不强求。只要不生病,其实在老家也挺好。
在她八十岁生日的时候,我把她接到县城来,我儿子用两台车载着全家人陪她去逛了一回三峡。看大坝,看链子崖,看蹦极,在下牢溪山洞里用餐。这是她一生走过的最远的路,看到过的最稀奇的事情,吃过的最特别的大餐。
土家人热恋着生,也不忌讳死,父母在年轻时已备好棺木。自家山林中杉树多,村里有高明的木匠,漆匠,十二圆花的棺材漆得闪闪亮亮,母亲时常去看一看,擦一擦,像欣赏一件艺术品。父亲去世以后,我一口气给亡故亲人的坟头立了七块墓碑,免得后代上坟找错地方,母亲的碑也刻好了。她识不得几个字,我把碑文念给她听,她很是欣慰受用。
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,已经不能自己起床,我请了一个护工,同屋的登培每天帮忙把她从床上抱到炉火边。她病成那样,却特别坚强,从不呻吟。她内心眷恋着生,坚持每天起床,是怕一觉睡去起不来了。到生命的最后一天,她实在坚持不住了,弱弱地说:我今天不想起来了。我知道她的生命快到尽头,就在那个极寒的冬夜,她悄悄走了。
我一生无能无为,没有做过一件值得让母亲骄傲甚至安慰的事。
她一生都在为我们付出,而在她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却没能陪伴在她身边,让她生命末路受尽了磨难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光,没有亲情陪伴安慰,孤寂的心会是多么凄凉!我真是个不孝之子。
有人说,有妈在,家就在。一夜之间我成了没妈的孩子,无家可归的浪子。当我再次回到故乡,我总在村口徘徊,今晚这身体将安放在何处呢?当然我相信谁家都会接纳我,安放肉身,不是件难事。然而让灵魂安稳,心地踏实,能做上一个美梦的家,永远也不会再有了。如果村里有小旅馆,我宁可去那里呆上一晚。
母亲来我们家时我还不到三岁,算起来也有了六十年。百年修得同船渡,能在一个屋檐下一个灶台上,作为母子共同生活六十年,那是须要几世的修行!有母亲,爱或被爱,是最幸福也最平常不过的事情,然而在有些人却是奢望。在我心中,她是一位可敬的母亲,她对我的养育之恩,对我孩子无私的爱,对我们全家的倾情付出,我没齿不忘,却再无由报答。然而,来生,如果有,我并不希望作为母子再相见,我应该有亲生的母亲呵护与爱抚,有属于我的幸福童年,她也一定会有体贴孝顺的亲生儿子陪伴,晚景不会再孤寂凄凉,我们都渴望有个完整的情感人生。
阴阳相隔,一晃又是三年。此刻,窗外冻雨淅淅沥沥,打在花园滴水观音叶子上,像苍天在落泪。我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:恍惚间母亲正从门前的台阶升上来,望着她的孙子微笑呢!然而,她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。
愿天上的母亲安好!
【版权声明】本站提醒您:请在浏览本网站关于《后娘的拳头奏极了是什么生肖 后娘的拳头》信息时,请您务必阅读并理解本声明。本站部分内容以及图片来源于商家投稿和网络转载,如网站发布的有关的信息侵犯到您的权益,请及时与我们取得联系,邮箱:chief-editor#autotimes.com.cn,我们会尊重您的决定并当天作出删除处理。